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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怎,怎么连楚仙师都来了?”

观楼下方,杜云崇见到眼前的情景,有些慌了。闻悟的消息是他放出去并推波助澜的,‘年仅十六岁的四级药士,参与四级药考,笔试成绩甲上第一,前无古人,后难有来者……’,想不引起轰动都难。只是,虽然他知道这个消息必定吸引人,但却还是低估了流言的发酵速度,更没料到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。这才两日时间,关于国考出了一个不世之材的消息就在整个兴都传得沸沸扬扬,不仅过半的学子考生闻讯云集,连圣驾、皇子、百官都被惊动了,现在更是连仙人都来了。

在国考中泄漏考生信息是大罪,轻则贬职杖罚,重则革名入狱。这要是闹大了,追查下来……,杜云崇只觉背脊冒汗。

“慌什么?”

与他不同,施礼明却非常满意。评辩过程枯乏,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?如此浩大的场面,接受数千人的瞩目,还有圣驾、仙人、达官显贵旁瞻……,即使是文武第一也难有这种待遇。他想想就觉得刺激,情绪高昂,“来的人越多,不是越好吗?”

脑子里已经在想象庙若、曲红难堪的场面,施礼明有些兴奋,强行按捺住躁动的心,拍拍杜云崇的肩膀,安抚道:“你放心,又不用你出面,有我扛着呢,再不济,不是还有娘娘吗?还有啊,等这事完了,那师监太傅的位置,就该轮到你坐坐了。”

太傅?杜云崇一振,心里的惊慌随即消了大半,干笑道:“额呵,不是慌,我是担心那小子没见过世面,看到这阵仗,临阵退缩了。”

施礼明一听,觉得有理,“嗯?有理,这个时候可不能让他跑了。老杜,麻烦你再跑一趟,盯住他,可不能让他找借口溜了。”

“好,交给我吧。”

杜云崇点点头,连忙出去了。

此时,众学堂内已经挤满人,不仅座无虚席,连过道、角落都已经被占满,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,几无立锥之地。

“看到了吗?”

李芯和鱼彤坐在离讲坛南边,位置隔着半个学堂。虽然距离有些远,但好歹是有个座位,比挤在一起站着强不少。

“没有。”

“太多人了。”

“嗯,还好我们来的早。”

“嗯嗯……”

李芯连连点头,往下张望。由于座位在上,讲坛在下,她能够看到下面的情况,只是人实在太多,想要找个人太难了。

鱼彤也在搜寻,“有吗?”

“没有,好多人,都看不见。”

“唉,不找了,反正要开始了。”

“嗯。”李芯点点头,手里还攥着哥哥的冠带。为了不重蹈上一次脱手的覆辙,她将冠带缠在了手腕上,打了个结。

“还不知道是不是他呢……”鱼彤嘴上说不找,目光却仍在游离。

“肯定是他呀,不然还有谁呀?”

“说不定是重名了呢?”鱼彤无意识地抠抠掌心,“国考那么多人,有个重名不是很正常的嘛?”

“不会的,不是说十六岁的吗?十六岁,不就是闻悟嘛。”

“这个又说不准,我们只是听别人讲的,谁知道是真是假呀?你觉得,十六岁的四级药士,有可能吗。”鱼彤不以为然。

“呃,这……”

李芯被问住了。

鱼彤又抠了抠掌心,忍不住地往讲坛眺看。此时,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,只是觉得忐忑,有些患得患失。这几日,她的心境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,初来兴都的不安,国考时的紧张,未能晋升的失落,直到昨日收到国师监的录取文书……,让她既是狂喜激动,又略有些迷茫失措,如坠梦中。在北上之前,进入国师监这种事,她想都不敢想。

等到冷静下来,她很快就想到了闻悟,知道这其中定然少不了他的提携。国考那日,兴民表面上过来安慰、鼓励,却有意无意地露题,已经是明证。可惜,自己还是不争气,没能把握住这绝佳的机会。鱼彤有些懊恼丧气,心中五味杂陈。

对于闻悟,鱼彤越来越看不懂,虽然现在回头看,好像压根就从来没看懂过……,但现在的不懂,比初初的不懂更加清晰。如果说之前是因为自己的无知造成的误解,那么现在就是一种难以企及的陌生感,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。鱼彤有些不甘心。其实国考的时候,闻悟没有与她一个考场,她已经有所猜测,但也不奇怪,毕竟闻悟在广兴山脉事件中的表现,已经完全不是一般人。但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,她原本觉得,如果自己能够晋升到二级药士,那么即使放在整个大兴朝,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,哪怕是因为占了一点便宜…...,那么应该和他的距离会拉近一点吧?

直到昨日放榜,再听到关于闻悟的传闻……

鱼彤跟李芯,跟所有乍然听到这个信息的人一样,第一感觉就是难以置信。怎么可能?十六岁四级药士?药考笔试甲上?

然而,榜单上的名字不会骗人。

鱼彤有点不知所措。这次北上的经历,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,唯一让她感觉有一点点庆幸的,大概就是遇到了闻悟。然而,这种感觉却让她更加惊慌。此刻,她的心情复杂,既希望此闻悟即彼闻悟,又希望不是,七上八下,说不清是何种感受。

铛铛铛。

这时,开堂的钟声响起。

“肃静——”

杜云崇站了出来,扯着喉咙吆喝。

众学堂内一静,鸦雀无声。这么多人的场面,换了平时,免不了有一阵噪杂,但今日圣驾在上,没人有胆冒犯,个个乖乖闭嘴。

杜云崇很是满意,‘咳’了一下清清嗓子,然后就是一通致辞,感恩圣驾云云……

“啰嗦。”

施礼明站在下方,已经有些急不可耐,忍不住低骂一声。不过他也理解,毕竟好不容易有机会露脸,谁都不会错过。

闻悟昏昏欲睡。原本想着快点完事,结果愣是整成了开大会,让人无语。他瞟着观楼的方向,手指有规律地敲打大腿。这个楚行先的气息,跟上次广兴山脉遇到的那个躲在一旁偷袭的家伙极为相似,即使不是他本人,跟他也脱不了关系。

如果是他本人,那么他想做什么?试探吗?还是示威?

闻悟抚唇沉思着,感觉都不像,因为对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。按常理来说,也有可能,因为自己还没有渡仙槛,当时的出手又突然,对方确实有可能来不及捕捉自己的气息。如果仅靠目力,双方相隔至少百丈距离,更不可能。

“喂,叫你呢。”

“嗯?”

闻悟一怔,从思绪中惊醒。转头一看,却是陆俪站在一边,颔首提醒。他这才反应过来,又扭头朝讲坛上看过去。

原来,杜云崇已经讲完,施礼明等人也早已入座,皆在等他上场。

闻悟收拾心情,慢条斯理地进场。

周围的人大多不认得他,而认得他的,看他的眼神,无一不带着惊奇、戏谑、嘲讽……,仿佛在围观什么奇珍异兽。

哇——

全场一阵哗然。

因为榜上的信息只有一个名字和成绩,所以一般人只知‘闻悟’这个人是药考笔试第一,对他的身份来历却无从得知。现在一看,见闻悟竟真如传闻一样只是一个十六、七岁的少年,怎能不震惊?评辩过程枯燥,即便是低级药士也鲜少愿意旁听的,更何况他人?在场的人绝大部分人不过是怀着好奇、怀疑的心态而来,乍然面对事实,心情可想而知了。

“真,真的是他,快看快看,真的是他!”李芯猛摇鱼彤,激动的差点要跳起来。

“嗯嗯,嗯……”鱼彤点着头回应,笑容却略显牵强。她紧扣的双手分开,捏成了拳头,复杂的表情难以用言语形容。

观楼上,亦是议论纷纷。

“他是你的学生?”

“见过仙师。”曲红微微作揖,不亢不卑。

“呵,不必多礼。”

楚行先在一众惊诧目光的注视下来到她身边,背负双手,睥睨地俯视讲坛,点评道:“嗯,此子气息稳健,确实不错。”

“多谢仙师。”

曲红的语气冷淡,惜字如金。

楚行先不置可否地笑一声,看起来并不生气,但也没再说话。

“庙若,这闻悟,果真只有十六岁?”

龙冕内,兴励抚掌称奇。

“回圣上,据老夫所知,确实如此。”

“哦?如果是这样,可不一般呐,比你年轻时也不遑多让啊,大祭酒,哈哈。”兴励打趣笑道。

“呵呵,恐怕是青出于蓝了。”庙若淡淡一笑。

“喔?”

兴励闻言,着实有些意外。

玉妃在一边作陪,却是微笑插口道:“大祭酒过谦了,谁不知大祭酒您是大兴朝有史以来的最大学问者?这个闻悟小小年纪,充其量只是在药术方面有些特长,哪能跟您相提并论?说来还不怕诸位取笑,这闻悟,臣妾之前是听都没听说过……”

稍停,她又笑道:“不过,既然是大祭酒极力举荐之人,又是曲红祭酒的学生,想必有过人之处,臣妾还真有几分期待呢。”

丰顺文接口道:“呵,是真才学,还是假道行,等会自然一目了然。”

庙若静坐不动,微笑不语。

兴励耸了耸眉头,瞥一眼正襟危坐的兴民,‘哼’地笑了笑。在场的大多是老油条,自然知道其中厉害,兴励不发声,集体装聋作哑。

此时的闻悟,却又是另一番心情。当他见到楚行先走到曲红身边,彼此竟似认识的时候,不禁眉头一皱,心里狐疑。

然而,这一表现在旁人看来,却更像是怯场。再加之他刚才在场下时就显得心不在焉,这就让某些有心人愈加笃定了这个想法。

杜云崇与施礼明对视一眼,扬眉问,“你可准备好了?”

闻悟微微点头,脑子却已经在飞快运转。曲红认得楚行先?她之前可没说过,如果是真的,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猫腻?

“那便开始吧!”

评辩评辩,一评一辩,批卷的祭酒负责评,写卷的学子负责辨,旨在进一步考验学子的知识面,同时让学子自证笔试成绩。闻悟作为考生,自不必说,评卷人却是要在众多批卷人中随机抽选三个。好巧不巧,施礼明便是其中之一,也是第一个发难。

通常来说,评辩的过程一般都有默契,即评卷人只会围绕卷宗的内容为核心询问,不会太过刁难,毕竟作为祭酒,级别要高考生一个甚至多个层次,要是每个评卷人都将考生往死里整,那考生必不可能通过。然而,等到宣布开始后,施礼明拍着卷宗,张口就夹杂一通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发起了诘问,“这位考生,我仔细批阅过你的卷宗,确实有独到之处,不过……”话锋陡然一转,他大声道:“卷宗的内容里,有一则风域寒录,其中的伤寒弊论,在十八年前已被勘误,你不会不知道吧?另外,寒重图你引用的很好,可是你连最基本的热愚谱、寒浊经的寒热经论都弄错了……,还有,你这‘非炎流热,驻三冬麦’,不错不错,但是,你下文却是‘阴续还阳’,简直狗屁不通……,生净论引用的不错,然而众所周知,生净论乃是健养之法,并无养治之效……,另外你这药配里竟放了馄酥,呵,多有余毒啊……”

施礼明一通贬斥下来,声音高昂,义正词严,几乎将闻悟的卷宗批得一无是处,引起全场一片喧哗,窃窃议论。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门外汉,无非就来凑个热闹,巴不得看见‘所谓才子被当面戳穿面目,落魄难堪’的场面,纷纷指指点点。

闻悟抬头瞥他一眼,皱眉一脸嫌弃。

杜云崇见此,更加坐实了对他不学无术的揣测,大声提醒道:“这位考生,请你回答施祭酒的质疑。”

这怎么回答?

另外两个祭酒,乃至在场的内行人都暗暗摇头,或幸灾乐祸。这一连串问题下来,哪有半分点评的节奏?分明就是正面的批判!寻常评辩,好歹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,互相探讨,你一上来就一堆问题狂轰滥炸,让人如何招架?在这种场合,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如此攻诘,已经是摆明着要让他难堪下不了台,其用心之直白,几乎就差直接辱贬了。

台下,倪老吹胡子瞪眼,终于狠狠出了一口恶气,连连拍掌称快,“好,好!竖子不学无术,自取其辱,活该,活该……”

陆俪看在眼里,却沉默了。她注视着闻悟,眼内竟有一丝惋惜。

观楼上,有人提出异议,“药考评辩都是这么激烈的吗?对一个刚过戴冠之年的学生如此诘问,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?”

丰顺文淡淡地道:“禾大人有所不知,这闻悟的卷宗乃是甲上第一,要求当然得比平常学生要高,不然,怎么服众啊?”

玉妃赞同地点点头,“不错,既是榜首,当然得经得起考验,这样才不负圣驾亲临的荣光。再说,此子并非等闲之人,既是曲红祭酒的学生,又有南师监联名举荐,还有庙若为审核作保,定然有过人之处,想来这些问题也难不倒他。”

众人一滞,皆沉默了。这是要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呀!

“呵呵——”

兴励悠闲斜坐,却是笑而不言。他瞟一眼庙若、兴民,见两者纹丝不动,都处之若素的样子,心底又多了几分奇疑。

“你这学生,好像有些怯场呀?”

楚行先淡然笑着,看闻悟的目光微微闪烁。

曲红却充耳未闻,脸上不见一丝波澜。

观席上,李芯和鱼彤已经紧张到握住对方双手。然而,此时的她们也帮不上任何忙,只得干着急,“怎,怎么办,快点回答呀,快点……”,李芯抓住手里的冠带,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,“哥,如果你在天有灵,一定要保佑闻少爷渡过难关……”

鱼彤听到这话,有些哭笑不得。不过,这刻她也心急如焚,尤其是兴民之前的透题,让她心里非常没底。兴民既然能够给自己和李芯透题,难道就不能帮闻悟吗?他们的关系,可要更深。何况,按常理来说,年仅十六岁的四级药士,笔试成绩甲上,本就不现实。鱼彤越想越害怕,手心直冒冷汗。如果,万一……,在圣驾面前被揭穿,那就有大麻烦了!

“考生,请回答!”

杜云崇有些迫不及待,又加大声音催促了一遍。

闻悟晦气地一呼,暂时按下心头思绪,撇撇嘴一脸不屑,以最平静的语气,道出最惊人之语,“错漏百出,不值一驳。”

全场哗然。

如此的狂妄,简直目中无人。在场的,除了少数几人,大多数皆被这短短的八字整不会了,无语、嘲讽、哂笑、指责铺天盖地。

“哼,亏本官还有所期待,却原来是一出猴戏。”

丰顺文阴阳怪气地哼了哼。

玉妃掩唇轻笑,“呵——”

兴励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。

众学堂内,亦是群情汹涌。

“装什么装!你是会还是不会呀……”

“你这笔试成绩是作弊得来的吧……”

“浪费时间,下来谢罪!谢罪……”

“不会就滚下来,别在上面丢人现眼…...”

……

更有甚者,直接就问罪了。

“他一定是作弊……,欺瞒圣驾,其罪当诛!”

“对,当诛!当诛!”

……

霎时之间,众学堂里一片声讨,由低走高,最后山呼海啸一般。如果不是圣驾再上,此时的场面恐怕早就已经失控了。

“我看,不是不值一驳,而是你根本就无法辩驳!”

施礼明掩不住眼里的喜色,再次发难。他想不到闻悟如此低能失理,自己不过刚开了一个头,气氛却直接被点燃,效果拔群。趁热打铁,他索性就图穷匕见,直指要害,“因为这卷宗,根本就不是出自你手!你笔试作弊!如何能辩驳!”

砰。

狠狠地将卷宗砸在桌面上,施礼明厉声叱问:“说!你是如何蒙混过关的!这卷宗,又是何人所作!”

这话一出,满堂皆惊。

李芯和鱼彤俩人,刹时就脸色发白。

评辩成了当众审判,让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始料不及。观楼上,不少人偷偷打量兴励、庙若的表情,已经开始暗做打算。

“请你立刻回答!”

杜云崇没有闲着,火上浇油,势要彻底击溃闻悟的心理防线,“不要以为沉默是金!今日圣驾在此,容不得你蒙混!说话!”

闻悟感觉聒噪,好整以暇地抚抚耳门。

“竖子大胆!众学堂内,岂容……”

“你嚷嚷什么?是你辩还是我辩,嗯?”闻悟打断杜云崇,正眼都不看他,“区区一个司祭,轮得到你对我指手画脚吗?”

杜云崇大怒,“你!大胆!来人啊——”

“国考评辩,先评后辩,按序就班,不得大呼小叫。”

庙若的声音,如同清晨古钟,回荡于众学堂内,“闻悟,你可有话说?若是无话可讲,当视为放弃评辩,后果自负。”

闻悟指指施礼明,“讲是可以讲,但是这人水平太次,能不能换一个?”

施礼明一瞪眼,“你!”

“休得胡闹,评辩严肃,岂可儿戏?再不认真对待,视同放弃!”

“好吧……”

闻悟翻了个白眼。

庙若摇头叹息,回头朝兴励告罪,“老夫管治不严,让陛下看笑话了。”

“无妨。”

兴励似笑非笑,大度地摆摆手。

全场俱静。

此刻,众人才意识到有些异样。

闻悟撇撇嘴,抬起了头。这是入场以来,他第一次正面抬头直对施礼明等人,刘海下的眼神,让后者突然心头一咯噔。

“伤寒弊论,十八年前被勘误不错,但难道你不知道,两年前,风域寒录重修完毕,更名为伤寒录,已经将伤寒弊论一并修正收录了吗?”

闻悟徐徐道来,声音不算大,却吐字清晰,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,“修正的伤寒弊论,在重修版的风域寒录,亦即伤寒录的第三章第四节,也就是第七十九页的第六行到第八十一页的第二十四行,每一字每一句都有根据,清清楚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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